深瞳工作室出品
科技日報實習記者 孫越 策劃 趙英淑 滕繼濮 林莉君
1928年，考古人在洹河邊的小屯村鏟起一抔黃土，揭開了3000多年前殷商王朝的神秘面紗。此后數(shù)年間，宮殿、王陵、甲骨文、青銅器的驚艷亮相，確認殷墟即商王盤庚遷殷后的都城，商代歷史由此成為信史，中國信史向前推進近千年。
1月10日，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以下簡稱社科院考古所）召開線下匯報會，在為時2天的考古報告中，關于殷墟的新發(fā)現(xiàn)再次引發(fā)各界關注。殷墟考古為何碩果累累？
社科院考古所安陽工作站內(nèi)修復的陶器 麻翛然攝
在社科院考古所安陽工作站的骨器整理室里，記者看到技師管明麗正手拿一塊塊看似普通的“邊角料”骨骼，埋頭觀察、整理、測量……這是過去十幾年來工作的日常。這樣的寂寞堅守有何意義？
春節(jié)假期期間，安陽殷墟博物館接待游客量近兩萬人次。是怎樣的文化魅力，感召著、吸引著眾多遠近來賓？
殷墟考古是一部恢宏的歷史書。
1928年，考古人在洹河邊的小屯村鏟起一抔黃土，揭開了3000多年前殷商王朝的神秘面紗。此后數(shù)年間，宮殿、王陵、甲骨文、青銅器的驚艷亮相，確認殷墟即商王盤庚遷殷后的都城，商代歷史由此成為信史，中國信史向前推進近千年。
社科院考古所安陽工作站文物修復員整理修復的陶器 麻翛然攝
“現(xiàn)代考古學的搖籃”
“我們從北京自駕過來，專門來看殷墟?！?月26日，在位于河南安陽的殷墟博物館內(nèi)，一對游客夫婦激動地說：“殷墟古老、神秘的歷史深深吸引了我們，博物館展出的甲骨文與青銅器讓我們非常震撼，更讓我們感慨于先民的智慧與偉大?！?/p>
殷墟遺址是中國商代晚期的都城，也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有文獻可考、并為考古發(fā)掘和甲骨文所證實的古代都城遺址。殷墟是中華文明連續(xù)不斷、多元一體的重要實證，也是世界文明史中重要一環(huán)。
2022年10月28日，習近平總書記來到位于河南省安陽市西北郊洹河南北兩岸的殷墟遺址考察。在殷墟博物館，習近平總書記仔細觀摩了青銅器、玉器、甲骨文等出土文物。他指出：“殷墟出土的甲骨文為我們保存3000年前的文字，把中國信史向上推進了約1000年。殷墟我向往已久，這次來是想更深地學習理解中華文明，古為今用，為更好建設中華民族現(xiàn)代文明提供借鑒?！?/p>
1961年3月，殷墟被國務院公布為第一批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2001年3月，殷墟在由國內(nèi)48家文物考古機構組織的評選活動中，被高票評為“中國20世紀 100項考古大發(fā)現(xiàn)”之首。
“殷墟遺址面積達36平方公里，現(xiàn)存有宮殿宗廟區(qū)、王陵區(qū)、后岡、洹北商城和眾多族邑聚落、家族墓地、祭祀坑、甲骨窖穴、手工業(yè)作坊等，出土了甲骨文、青銅器、玉器等數(shù)以萬計的精美文物，構成了殷墟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卑碴栆笮媸澜缥幕z產(chǎn)保護管理委員會副主任趙清榮驕傲地介紹說：“殷墟所揭示的設施完備的都城、氣勢恢宏的宮殿群、規(guī)模龐大的王陵、高度發(fā)達的青銅器、系統(tǒng)成熟的古漢字，是中華文明的重要象征。”
商代道路考古發(fā)掘現(xiàn)場 麻翛然攝
事實上，除了在歷史文化上具有重要意義之外，殷墟發(fā)掘在考古學上地位也非同尋常?！耙笮媸侵袊脊艑W發(fā)展的縮影，是中國所有古遺址中發(fā)掘時間最長、積累經(jīng)驗最豐富的遺址。發(fā)掘殷墟時所創(chuàng)造的許多方法在全國各地考古工作中得到廣泛應用，殷墟被譽為中國‘現(xiàn)代考古學的搖籃’?！卑碴柺形奈锞指本珠L、安陽考古所所長孔德銘告訴記者，殷墟考古史上群星璀璨，人才輩出。董作賓、李濟、梁思永等著名學者都曾為殷墟發(fā)掘作出卓越貢獻；參與殷墟發(fā)掘的著名“考古十兄弟”是中國近代本土培養(yǎng)的第一批考古工作者，其中尹達先后任中國科學院歷史所副所長、考古所副所長、所長；胡厚宣成為研究甲骨文的一代宗師；石璋如、高去尋常年從事殷墟發(fā)掘考古資料的整理、出版工作，為殷墟的后續(xù)研究作出了重要貢獻。
殷墟博物院 麻翛然攝
從“邊角料”上開出花來
1月28日，正月初七，兔年春節(jié)復工第一天，管明麗坐在社科院考古所安陽工作站的骨器整理室里，開始了她十幾年如一日的文物整理工作。
管明麗是這里的骨器整理技師。她戴一副藍色橡皮手套，一手拿一塊鹿角骨料，一手拿游標卡尺，時不時把信息記錄在電腦的表格中。與這里的許多骨料一樣，這塊骨料也是3000年前那個“大邑商”真實存在過的證明。
隆冬的安陽，寒風凜冽。一間不足20平方米的小屋，一張長桌，一臺電腦，一盞臺燈，一個電子秤與幾把尺子，就是管明麗的全部天地。
管明麗的工作聽起來很簡單：把這些骨料測量、整理、標注、記錄好。而達到“好”的標準，卻極繁瑣。
“拿到一塊骨料，我們需要先判斷它是什么動物的骨頭，屬于動物的前腿還是后腿、左腿還是右腿、近端還是遠端，具體是哪一塊骨骼，動物的年齡大概是幾歲……一一分辨清楚后，再對它進行稱重和數(shù)據(jù)測量?！碧崞鹱约旱墓ぷ鲀?nèi)容，管明麗如數(shù)家珍：“需要測量的不僅是它本身的尺寸，像這塊鹿角骨料，上面就有十幾個鋸面，需要把每個鋸面的各種數(shù)據(jù)都測量記錄下來。此外，還要看骨骼上面有沒有其他的痕跡，比如割痕、鋸痕、骨頭上是否帶有筋、切除筋的痕跡、去掉骨髓的痕跡、食肉動物的咬痕、嚙齒動物的齒痕等，我們都要記錄在案。”
管明麗面前的桌子上擺滿了待整理歸檔的骨料，它們幾乎毫無光彩，有的可以明顯看出是動物關節(jié)，但多數(shù)只不過是大小不一的骨片。管明麗說：“我們整理的骨料絕大多數(shù)都是先民加工時廢棄的‘邊角料’，極少會有制成品，因為制成品在當時就已經(jīng)被先民作為商品銷往各地。殷墟在當時是先進的手工業(yè)生產(chǎn)地，留存的多數(shù)是這樣的‘廢棄物’?！?/p>
管明麗展示正在整理的鹿角骨料 科技日報實習記者 孫越攝
春秋代序，光陰輪轉(zhuǎn)，今年是管明麗與看似毫無意義的“廢料”們打交道的第15個年頭。
“這才是真實的考古工作者的日常?！鄙缈圃嚎脊潘碴柟ぷ髡靖闭鹃L、研究員何毓靈告訴記者：“很多人對考古存在誤解，認為我們考古人是在‘挖寶貝’、挖給博物館展出的漂亮東西。實際上，那個只是我們工作中極小的部分。真正的考古遠比大家想象得要枯燥?！?/p>
一代代考古工作者就像一粒粒種子，扎根在這些浩如煙海又看似不起眼、無意義的“邊角料”中。他們的付出歷經(jīng)時間的灌溉，終將開出花來。
“先人制作手工藝品采用的是流水線式作業(yè)，工序流程非常完善。我們?nèi)绻稽c一點把這些邊角料拼合復原，就可以知道一個手工藝成品到底是經(jīng)過哪些步驟完成的。通過鋸切痕跡，可以知道他們是怎么鋸下來的；通過邊角料的形狀，可以判斷生產(chǎn)一件完整的骨器需要消耗多少原材料；再通過綜合判斷，就能夠了解當時這里的生產(chǎn)規(guī)模到底有多大、可以滿足多少人的需求、商品貿(mào)易的量有多大、人員是如何流動的、這些骨料的來源是什么……所有這些問題都是考古學家需要去研究的內(nèi)容。我們看到桌上這一堆一堆的東西，好像很簡單、很無聊，但實際上牽扯的問題非常多?！焙呜轨`說：“考古工作者大量的工作其實是在后期整理和研究上，通過大量的文物統(tǒng)計和比對，復原當時的社會生產(chǎn)、生活、國家體制、社會運作的機制和模式。我們要了解的是，在殷墟作為都城的時候，它作為一個國家的行政中心，是如何維持社會運轉(zhuǎn)、如何有效組織起來的?！?/p>
“舉個例子，當時在殷墟這個地方同時生活有14萬—15萬人，假設一個人一天吃一斤小米，一天就要消耗15萬斤小米。這些糧食從哪里來？再加上肉食、其他消耗，所有衣食住行加起來，社會是如何運轉(zhuǎn)的，這才是我們最關心的問題。”何毓靈說，殷墟考古能夠取得現(xiàn)在這樣豐碩的成果，與無數(shù)“邊角料”和它們背后考古工作者們辛勤而沉默的付出密不可分。
考古精神薪火相傳
在社科院考古所安陽工作站的繪圖室里，記者見到了馬媛和何凱這兩個“89后”。馬媛的工作是繪圖。出土的陶器碎片經(jīng)過清洗、整理拼接、修復三道工序后，將送到她這里進行逐一繪圖與掃描存檔?！斑@是陶杯，這是陶簋，這是陶盆，這是陶鬲……”馬媛翻開她的繪圖本，如數(shù)家珍。
而何凱的“戰(zhàn)場”主要是在田野。除了對發(fā)掘工地中的遺跡進行判別、記錄、繪圖、遺物采集等工作外，何凱還有一個任務，就是為發(fā)掘現(xiàn)場的重要遺跡進行全方位、多角度拍攝，然后使用專業(yè)的計算機軟件對其進行三維重建。
“三維重建具有不變形、可設置比例尺等優(yōu)點，不僅可以提高田野繪圖的效率和精度，而且可以獲取遺跡的三維數(shù)據(jù)信息和數(shù)字圖像，為后續(xù)遺跡復原和展示作好準備?！焙蝿P說。學計算機專業(yè)的何凱并非考古“科班出身”，談及為什么跨領域選擇考古，何凱說是源于熱愛。“來這里的人誰不是因為熱愛呢？”他說。
熱愛可抵歲月漫長。殷墟的考古史，就是一部漫長但不斷前進的歷史。
清末民初，屹立世界東方數(shù)千年的中華文明再次走到歷史關頭。以顧頡剛為首的“古史辨派”掀起疑古思潮；眾多國外學術團體和個人也來到中國，調(diào)查中國文化、發(fā)掘地下文物。如何保護中華文化、延續(xù)民族根脈，成為擺在每個學者面前迫在眉睫的問題。1928年，董作賓赴安陽小屯開展調(diào)查，并進行了第一次發(fā)掘，揭開了殷墟發(fā)掘的序幕。
新中國成立后，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即社科院考古所的前身）接下了殷墟考古的接力棒。1958年，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設立了安陽工作隊，隨后在小屯村西建造了工作站。安陽隊的建立為有計劃、有目的、有組織地發(fā)掘殷墟遺址提供了保障。
“自1950年至今，殷墟考古在眾多考古工作者的努力下，考古發(fā)掘地點幾乎涵蓋了殷墟范圍內(nèi)所有區(qū)域?？脊殴ぷ髡邆儾粌H確認了遺址的范圍與布局，還新發(fā)現(xiàn)了眾多手工業(yè)作坊、貴族墓葬、甲骨坑等高規(guī)格的遺存，解決了殷墟文化的分期問題，找到了早于小屯的洹北商城，極大豐富了殷墟遺址的文化內(nèi)涵。”何毓靈說：“殷墟考古能取得今天的成就，離不開一代代考古人的堅守與傳承。沒有人，一切考古工作都是空中樓閣。考古是一條漫漫長路，有挫折，有寂寞。但幸運的是，我們前路有引，后繼有人。在殷墟，求索的火炬將繼續(xù)熊熊燃燒，考古精神將永遠薪火相傳?！?。
考古點燃的不僅僅是學界的火焰，還有全社會的熱情。
秦祉祺是蘭州大學歷史系的一名大一新生。1月11日，在安陽殷墟附近的一處考古工地，秦祉祺作為一名考古志愿者，認真聆聽了講解員劉瀟講述考古工作中的操作要點。
“上學期我們學習了‘考古學概論’專業(yè)課，我很有興趣，但總覺得知識不能只停留在書本上。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看到‘安陽文博’公眾號發(fā)布了關于招募殷墟考古志愿者的文章，就果斷報了名?！鼻仂盱鞲嬖V記者：“我很想知道真正的考古到底是什么樣子的，把實踐和課本上的理論結合起來，才能理解得更深入。通過現(xiàn)場體驗，我對考古的興趣更加濃厚了?！?/p>
社科院考古所安陽工作站骨料整理室 科技日報實習記者 孫越 攝
剛剛過去的春節(jié)，許多安陽市民家門口貼上了甲骨文“?！弊趾痛郝?lián)；遍布全市的105座甲骨文書屋成為安陽市民身邊的“詩和遠方”，許多公共場所實現(xiàn)了甲骨文和簡化字雙標展示；公交站點的甲骨文裝飾、道路窨井蓋上殷商龍紋圖案無不顯現(xiàn)出這座城市的特有魅力；作為“中華字都”，安陽體現(xiàn)地域特色的甲骨文、篆書作品獨樹一幟，被書法界譽為“安陽現(xiàn)象”……殷墟、甲骨文文明根脈在3000多年后的安陽賡續(xù)傳承、綻放光彩。
“近年來，殷墟考古不斷有新進展，助力中華文明探源工程持續(xù)推進；安陽市不斷加大安防、技防投入，著力構建殷墟、甲骨文大保護格局，守護中華文明根脈；圍繞殷墟、甲骨文世界遺產(chǎn)推動重大項目建設，中國文字博物館全面建成、全館開放，殷墟遺址博物館順利封頂，更為宏大的殷墟國家考古遺址公園建設逐步展開，將建設成世界一流的國家考古遺址公園，成為中國的文化地標和精神標識?！卑碴柺形Ｎ?、宣傳部部長、市政府黨組成員薛崇林介紹，近幾個月來，推動殷墟文旅融合發(fā)展的標志性工程殷墟文旅考古小鎮(zhèn)已部分建成投運，春節(jié)期間游人如織，成為新網(wǎng)紅和文旅發(fā)展高地。
在安陽，實現(xiàn)了殷墟文物資源管理、考古研究、保護展示和活化利用的新飛躍。
譜寫殷墟考古新篇章
“這是2021年安陽殷墟博物館考古工地唐代磚室墓葬M455的三維模型。”何凱用鼠標輕輕一點，一張立體的三維模型便出現(xiàn)在電腦屏幕上。隨著鼠標滾動、推移，墓葬的結構、細節(jié)全方位、無死角地展現(xiàn)在了記者面前，宛若當下流行的“VR看房”?！霸谖词褂萌S建模技術之前，傳統(tǒng)的田野繪圖主要依靠現(xiàn)場測量和手繪，費時費力，繪圖精度也難以保證?，F(xiàn)在有了新技術，我們只需要現(xiàn)場對遺跡進行圖像信息采集，建模和繪圖工作均可以在室內(nèi)完成，不僅減少了現(xiàn)場繪圖的時間，繪圖效率提高了一倍，而且繪圖精確度大大提升，研究人員可以直接獲取遺跡的平、剖面圖?！焙蝿P說。
通過人骨DNA分析商代人的人種及來源地；利用碳14測年解決年代學問題；通過鍶同位素方法研究人類、動物遷徙路徑；結合生物學探究古代動物和人類社會的關系；結合冶金技術分析青銅器銅料的來源和鑄造技藝；結合植物學分析古人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和飲食結構；結合地質(zhì)學分析當時的社會生活生產(chǎn)環(huán)境；利用大數(shù)據(jù)統(tǒng)計學給古人“畫像”；通過給文物拍CT、做核磁等方式破譯出土文物背后更多的信息密碼……在傳統(tǒng)考古的田野與斗室之外，日新月異發(fā)展的新技術也在不斷賦予現(xiàn)代考古更多可能。
“雖然科技考古并不是一個新的概念，但在當下，我們考古工作者能夠掌握和使用的高科技手段更先進、更全面、更多元。高科技在考古領域應用的深度、廣度，是以前遠遠達不到的，因此而取得的考古成果更是從前無法比擬的?！焙呜轨`說，科技考古的蓬勃發(fā)展只是新時代考古工作全新樣貌的一個縮影。
2020年9月28日，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努力建設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考古學。這為考古工作指明了方向，擘畫了藍圖。
“國家的高度重視讓我們的考古工作有了引領和規(guī)劃，推進也更有效率了。之前不少發(fā)掘?qū)儆诒粍影l(fā)掘，現(xiàn)在我們在有計劃地做一些項目，比如國家文物局推出的‘考古中國’，科技部推出的‘中華文明探源工程’等，都是幾百人同時在做一個項目，這是近十年來的巨大變化。一改往日單兵作戰(zhàn)、小范圍作戰(zhàn)的考古方式，考古工作翻開了新的篇章?！焙呜轨`說。
在殷墟，中國考古的故事還將繼續(xù)書寫。
